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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翻墙至全知众独

【叶黄】二人食

*收录于《SOMETHING》,完售放文。

*全文二万五(。)

*有个词预料之中地被屏了……

*BGM   春よ、来い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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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先打开外卖APP,还没向下拉动菜单,脸就不受控制地皱成一团。

说真的,他受够了没完没了的外卖饮食,从油腻腻的盒饭,到没营养的汉堡,吃来吃去,感觉就像是在给自己的胃写墓志铭。而且,这还是大冬天,外卖一路长途跋涉,送到他手上时,盒子的边缘总是一圈凝固的油,被室内的暖气一烤,又飘出股冰冷的油气来,闻着就让人倒胃口。

“又吃外卖?”一个同事经过他身边,瞄到了他的手机屏幕,问。

“也没其他选择啊。”常先苦笑,“你不吃吗?”

“我啊?我去外面吃馆子。”那同事说,“你还没下单吧,一起去?”

常先想了想自己空荡荡的钱包,又看了眼屏幕上那些吃到恶心的外卖,最后还是心一横,跟了出去。

“对了,给你说一声。”走了一段路,同事说,“那家店挺奇特的,是开在自己房子里的那种。我前几天采访一个人的时候,他给我介绍过去的。”

“开在自己家里面?”常先一愣,“那我直接过去是不是不太合适?”

“哦,没事没事,那老板挺随意的,而且现在不是挺流行这种饭馆吗?”同事说,“经常有乱七八糟的人跑过去凑一桌吃饭,我看老板也不在意。顺便一提,那个老板……怎么说呢,手艺好,就是话有点多,不过你习惯就好。”

“话有点多?”常先又一愣,因为自己这同事话就特别多,要他嫌弃别人,还挺难的。

“嘶……”同事一副牙疼的表情,“你见了就知道了。”

 


常先跟着同事走进了个残破的小区。里面全是老式的建筑楼,九十年代一层楼左右两个住户的那种。灰扑扑的墙,是水泥本身的颜色,爬山虎枯萎的藤蔓挂满了外墙,一眼望去,整座楼跟中了什么诅咒,被地狱之手拽着往地底拖去似的,挺是阴森骇人。

常先知道,这是附近大学分给老教师的住宅区,现在还住在里面的,大部分都是七八十岁的退休老人。偶尔有些学生住不惯宿舍,也会在这里租房子,早上骑着自行车去上学,晚上成群结伴地回来,但不管他们再怎么生机勃勃,也没抹去这小区的衰败之气。

这老板是个退休的老师吗?

常先一边猜测着,一边却想起了不少关于这里的传闻,全是负面的消息:有的说这里发生过好几起学生自杀案,有的说这里有黑社会进出,甚至还有传闻称裸贷公司盘踞于此,勒索在校女生等等。但不知为什么,这些传闻都也止于谣言,没再传播开。也不知是因为这本来就是学生之间的胡言乱语,还是因为学校不想被卷入负面的新闻中,而将消息隐瞒了下去。

不过,就常先自己而言,他还是更愿相信天下太平。他宁肯去报道哪个明星的婚姻情况,也不愿跟踪凶杀案的经过结果。

他跟着同事走进一栋楼里。一楼左边的门虚掩着,他同事娴熟地拉开门踏进去。一进去,便看见一个老旧的客厅,墙纸泛着黄,但是简单又干净,而餐桌上几个人都守着个空碗,眼巴巴地盼着什么。

“老板!我给你介绍新顾客来了!”他同事一声嚷嚷。

“卧槽,你们还真把我这当餐馆了?”里面一人嚷着,是年轻人的声音,似乎正试图压过油锅里噼里啪啦的脆响,“哎我说你们能不能不要得寸进尺拖家带口的?敢情也给我先说一声成不成?还有,靠,方锐你到底怎么给别人说的?”

“我说黄大厨手艺无双,不吃后悔一辈子,吃了想被包养一辈子!”餐桌上一人大拇指一竖。

“靠靠靠你都给别人说的什么鬼!”

厨房的门被人用肩膀撞开,一个年轻人双手端着大锅龇牙咧嘴地走出来,作势就要把整口锅给扣到那叫方锐的人的头上。透过锅里腾腾升起的热气,常先见他倒也没真生气。

倒是那叫做方锐的,见对方把锅砸过来,捂住脑袋开始四下乱窜,嘴里跑着火车,说怎么能用自己的脸糟蹋了一锅汤、鸡汤一定要趁热喝啊、黄少你快放下它云云。最后,还是那老板逮着机会,一脚踹在这人屁股上,才解气地把汤往桌上一搁,扭过头来,看着常先,无奈却友好地笑了笑。

“坐坐坐,随便找个地方坐,站着干嘛?”那人说,他穿着白衬衣,外面套了件灰色的夹克,袖子挽上去大半,露出手臂上结实的线条和一条淡去的疤痕,“话说之后要带人能不能给我说一声?这屋子就这么点地方,你们是打算端个小板凳蹲在门口吃不成?”

 


桌上是七菜一汤。

五荤两素,都是家常菜,炝炒炖煮,凉拌醋溜,清汤红油,各个样式齐全着。在油里烫过的青菜还脆生生,土豆炖肉里全是大块的五花肉,还盛在脸大的盆里,满当当一大锅。光是看着,就让常先心里的满足感要像锅里油汪汪的鸡汤一般溢出来。

但他没好意思举起筷子。

不,不是不好意思,更准确地形容的话,他是没敢举起筷子。

他本以为,这家店的主人是个年迈的老人,因为闲得蛋疼,便自己给自己网罗一院子的热闹,权当缓解缓解落寞。可眼前活力旺盛的场面着实跟他想象差距过大。

在老板端出最后一盘菜,并拉开椅子坐下后,同桌的那几人都如同拔刀出鞘一般举起了筷子。瞬间,桌上叮叮当当一片刀光剑影。常先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木筷与油水的残影,看见菜盆里的菜嗖嗖嗖一截一截地矮下去,看着他们为了争夺鸡汤里那只完整的鸡腿,整张桌子都差点被掀翻……

等等这群人是几年没吃过饭了?

他目瞪口呆地看向同事,同事只是哭笑不得地冲他皱皱眉,示意他快动手,不然就没得吃了。

 


常先屏气凝神了半天,终于伸出筷子,越过层层防线,试着来了一夹。烧透了的土豆一碰即烂,炖肉味,酱香味和土豆味逐层融在他舌尖上,烫得他忙吸了几口凉气,仰着脖子咽下去。

“好吃吧?”一个人问。

常先还在往嘴里扇气,没从感动里回过神来,只是撩起眼皮来看了眼。说话的是坐他对面的一个男人,二十多岁的年纪,穿的挺没形象,黑衬衫皱巴巴的,眼袋大得像个揣满了杂物的口袋,脑袋一晃,似乎就能左右甩几个来回。

周围是战火纷飞,而这人淡定得像是要得道升仙。他左手端着饭碗,右手持筷,慢条斯理地吃着,似乎并不属于这里。而与此相应的,常先的确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疏远的气息。看样子,这也是个和他一样初来乍到的食客。

“感动得说不出话了是不是?我们老板的手艺,两个字,超神!”在常先回答前,方锐一脸骄傲地说,说话的同时腮帮子里还塞着什么,像只储备粮食的仓鼠。

“去去去谁是你们老板啊?不要擅自扯关系好不好,方锐我给你说你已经欠了我四顿的饭钱了,再不给钱下次你就别来了,来了也只能喝开水。”老板说,他嘴里也包着饭,但那发音丧心病狂的清楚,“你有什么企图少说废话,是男人就直接说好不好?每次听到你说好话我都特别想把你的脸扣到油锅里——”

“黄少大大!把小的们的晚饭也承包了吧!”

“我拒绝。”

“你拒绝那么快还叫我说个毛啊!”

“我跟你说了几次了,我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有课好不好?我又不是你们家保姆凭什么天天给你做饭,自己滚回家吃外卖去。”老板不客气地说。

方锐一脸沮丧。

“那太可惜了。”那黑衬衫说,“以老板的手艺,一天吃四顿都不带腻啊。”

这句话里带着些戏谑而亲昵的暗示,配上他那漫不经心的表情,怎么都显得怪怪的,更别提那人与这里的关系看上去并不亲近。老板眉头很明显地皱起来,皮笑肉不笑地拉了拉嘴角。

“想得美。”老板说。

 


“怎么样?不错吧?”在回去的路上,他同事问。

“好吃是好吃。”常先哭笑不得,“不过也太热闹了吧,我有点受不了。”

“习惯就好了,热闹点也不错,家里吃饭才这样嘛。”同事说,“而且价格也不比外卖贵。你之后还来不?”

“其他人和老板都是熟人吧?我这样的确不太好吧?”

“没有啦,好几个都是最近才来的,比如那个穿黑衬衫的。”同事笑嘻嘻地说,一把勾住他的肩膀,“安啦没事,我先帮你问问成了吧?他不介意的话之后就约着来呗。”

“对了,那个老板为什么要开这个店?”常先想了想,问。

“这个我之前问过,原因还挺复杂的。”同事说,“你还记得两年前的军队大裁员吧?”

“是国家一口气裁了将近三十万军人那次吧?”常先说。他还记得那次事件闹得轰轰烈烈,反正是国家为了削减开销,一刀裁掉了大量的军人。

“对,”同事说,“他们就是因那次裁员退役之后跑到这个城市打拼的。大部分都是外地人,也没结婚,自己做饭也麻烦,就干脆一群人凑了个饭局。那个老板好像是他们之前的炊事员来着。后来,他们的同事朋友也跟着来吃,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……”

炊事员?

常先听了一半,思绪就跑偏了。他回想了下那个被唤为老板的年轻人,脊背挺得笔直,的确是有股子军人的气质从他行动里渗出来。不过,可能是因为他话太多,常先有点无法把军队的肃穆和这人联系在一起。

但不知为何,常先又想起了他小臂上那道淡去的伤疤。那条疤从他手腕处一路延伸到袖口里,与手臂上青色的血管交织在一起,这让他身上多了股烟味——不是厨房的油烟气,而是股硝烟味。再加上他眼神里一种伺机而动的警觉,让他像是一支刚夺走人性命的狙击枪,枪口还飘出股淡淡的血腥气来。

真的……只是一个炊事员?

 


“老板,你为什么要开这个饭馆?”

在之后的饭局上,常先开口询问。虽然听了同事的解释,但他还是想听听老板本人的说法。

“你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有点麻烦啊。”老板露出思考的表情,“我想想,我想想怎么说啊,我还是从头说起吧。你还记得两年前的军队裁员不?就是那次一口气踢了几十万军人的那次。”

常先点头,一边想还真是这样,一边看向餐桌上其他几个人。在几次的饭局上,常先也弄清了那几个人的名字,喜欢插科打诨的是方锐,蓄小辫子的是张佳乐,时不时叹气的叫郑轩,应该都是他曾经的弟兄。而可能是因为“从头说起”这个词配上老板的话唠功力,着实有点反人类,这几个人的表情登时都变了变。

“我们之前都是军人。”老板说。

 


老板说,在退役前,他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炊事兵。

不是他自愿的,不是他自愿的,不是他自愿的。这个前提非常非常重要,提三遍都不够,他一定要解释遍具体原因。

从他入伍开始,他就从来没把自己和厨房联系到一块过。他向往的是特种兵的帅气,向往的是狙击手的高冷。在他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摸爬滚打后,他也终于是如愿以偿。而当他们一群通过试炼的人整齐而自豪地站在寒风里时,两个人从办公室走来。

那两人各自胳膊下夹着一沓文件,走到他们跟前。一个铁青着脸,凶神恶煞地往他们面前一杵,跟刚打完群架的黑社会一样,另一个人则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,找了个旁边的双杆,靠在上面翻起了文件。

新官上任三把火,教官不凶人不服,这定律军人都熟悉,也压根没期望过一个春风和煦的教官。可事实证明,在韩文清教官的怒吼下,所有大风大浪都是过眼云烟。这教官对着审核表,一个数据一个数据地挑刺,摆明了要把这群经历过重重选拔的精英重新打回新兵蛋子的阶级。老板说,他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一个被刁难,终于,那黑脸教官喊了他的名字。

“黄少天!出列!”他叫道。

“是!”

“你——”

“哎,老韩,等等。”突然,一个人插话进来,竟是那个一直都在旁边着热闹的人,“这个我来。”

韩文清回头,格外不赞同地看了眼那站没站姿的人,但最后还是冷哼了一声,退开了。

“黄少天,我记得,你是魏琛负责培训的吧?”那人说,语气意外的挺柔和,也没绵里藏针的那种阴险,手里来回翻着几张纸,他能看到那是自己的测验数据,“之前他给我说过你几次,跟夸自家儿子似的,还说你鼻子特别灵来着?”

“我看了你的数据,体能,爆发力,射击,以及战术测试分数都挺高。”那人继续用那种让他莫名瘆得慌的语气说着,“不过,我看了你模拟练习的录像,单兵作战能力是不错,但从头到尾,你和队友的配合着实不多啊?是魏琛建议的?以你单兵牵制对方,来给队友制造行动机会?”

“是的!”

“可如果情况需要,你必须和陌生的队友进行配合,你能做到吗?”那人说,“在援救任务中,我没找到你负责护送人质的记录,你大都是负责掩护和诱饵吧?”

这话一语中的,他一时都找不出反驳的余地。虽然说不上不擅长,但相比单独行动,跟着团队,每一步都得顾全大局,这的确让他挺煎熬的,有种束手束脚血液流通不畅的感觉。

“那这样吧。”那人说,把手上的资料随便一折,塞进了裤兜里,笑着看了他一眼,“你先去炊事班待一个月吧,等待会的体能训练完了,马上去那边报道。”

这前后转折毫无逻辑可言,老板说他当时就惊呆了,一时怔怔地看着那人,心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。

“回答呢?”那人说,眯起了眼睛。

“……是!”

 


“你说到这,我就想起来了。”听着听着,郑轩满脸亚历山大地说,“自从叶神让你进炊事班之后,我们好几天都不敢吃饭来着……”

“不至于吧?我刚开始做饭的时候有那么难吃吗?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做,开地图炮注意点好不好!”

“这倒不是,本来军区食堂也不好吃,添一个你也不是问题,”郑轩悲痛地说,“但是我们每次看你去炊事班工作的那个表情,都觉得你是去下毒的啊。”

“你们想哪去了,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,我顶多毒死那个不要脸好不好,怎么可能对全连下毒!”

“何止下毒啊!”方锐也痛心疾首地回忆起来,“你和那教官在哪算账不好,偏偏老在厨房打架,我还记得……”

方锐早吃完了饭,现在像是突然来了兴致,跟说书人拍醒木似的,筷子往碗上一拍,全然无视老板的阻拦,还顺势挽了挽袖子,有模有样地讲起来。

他说,他有次去找那个不要脸的教官,却被告知对方在厨房。他以为对方仗着特权在加餐,一路找过去,老远就听到厨房里锅碗瓢盆叮铃哐啷,跟土匪扫荡似的。他凑过去看,竟看见老板和那教官在厨房里扭打成一块。

那厨房地儿本来就不大,哪里禁得住两个人的打架斗殴?只要其中哪个动作大点,一排的碗就挨个往地上砸,摔得满地都是,庆幸都是铝盆,还摔不出一地的碎瓷片。而两人身后还是口烧着什么的大锅,锅里火苗都要窜上天了,都没谁看一眼。方锐说,他当时正想出声提醒两人注意影响,却眼睁睁看着教官钻了个空子,一把钳住老板的双手,把他摁在了切菜的菜板上。

方锐说,那画面美到不能直视。菜板的一边,是一只刚刮完鳞片的死鱼,瞪着白眼,翻着肚皮躺在菜板上,而另一头就是老板的脑袋。他吹眉瞪眼地死命挣扎,连踢带踹,但半点用处都没有,反倒像是下一只等着被开膛破肚的鱼,拍打尾巴竭力谋求一线生机。而很快,那教官也发现了这一点,笑了笑,抄起手边的菜刀,用刀背在老板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。

“该认输了啊,老实点。”教官说。

方锐讲得兴致勃勃,倒还真说出了股市侩街头说书人的魄力,让在座的人都能想象出老板和死鱼肩并肩,脸贴脸躺在菜板上的画面,要不是老板的脸色过于铁青,常先真要笑出来了。

“靠靠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啊!”老板叫道。

“继续,不要理他。”张佳乐兴致勃勃,把老板按住,“我之前执行任务去了,都没见到,到底是怎么样的?”

“这两个人闹矛盾的事说一天都说不完啊!”方锐说,又把手上筷子一拍,“我再想一个啊。对,我们寝在黄少被送到炊事班之后,专门打赌猜他要怎么报复教官。那几天吃饭,我专门就坐那教官面前,想看黄少有没有在他碗里搞些什么花样,结果,就看着教官吃着吃着,突然对着碗底哭笑不得,我冒着性命危险,凑过去看了一眼——你们猜这家伙干了什么?”

“在饭底下加了石头?”桌上一人问。

“我怎么觉得应该是刚才那只鱼的鳞片?”一个人笑。

“或者是其他什么比较恶心的东西?”

“不,不,不,”方锐一边摇头,一边挨个否定,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,“他用记号笔在碗底写了三个大字——大、傻、逼。”

这行为实在有点幼稚了,就像是在对方课本上画鬼脸示威的小学生,或者是画三八线宣示主权的小孩。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,连那看上去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衬衫都笑了。他一边笑,一边看着被张佳乐死死摁在板凳上的老板。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空调房里暖气过足,一切都被烤得暖烘烘的,那人眼神里有种很温和的神色,像是在怀念什么,又像在传达什么,那种柔和简直像是金灿灿的蛋黄,轻轻一戳,就能从半熟的煎蛋里淌出来。

恩?

常先眨了眨眼,却看见那人已经移开视线,埋头喝了几口汤。

“然后!然后!”方锐还没尽兴,在众人的哄笑间啪啪啪拍了三下桌子,继续拉着嗓门讲,“你们猜又怎么了?那个不要脸的教官就以‘试图以油性笔里的化学物质毒死教官’为由,把他给拉出去跑了一下午,每跑一圈还要大喊一声‘我是傻逼’以计数,喊得不够大声那一圈算白跑。结果,那天整个下午,全操场就回荡着响亮的‘我是傻逼!!’的吼声——”

“我靠!笑毛线啊你们这群人!”老板终于忍无可忍,打断了方锐的故事,他整张脸都红了,也不知是气得,还是急的,格外悲愤地嚷嚷,“靠靠靠方锐你信不信我爆你的料?你别以为自己前几年过得有多清白啊!小心我把你之前野外训练掉沟里卡住的事情捅出来啊!哎卧槽啊!笑毛笑啊你们!很好笑吗!”

 


当然很好笑。

常先乐呵呵往公司走,心情愉快地完成了一天的工作,才突然想起来,这个故事明显是没说到点子上。

他当初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老板要经营这桌饭局,可这故事才讲完开头,就被一群人把话题扯到了天边,扯到老板和那教官的爱恨纠葛上去了。他正想着再问下去,却在一个饭局上,听老板自己说了起来。

“哎我之前说哪了来着?就是关于这饭局是怎么开始的事,我记得我之前还讲了挺久的,我讲到哪里了?”老板问。

“和教官关系闹僵了?”常先说。

“哦,对对对,我说这了对吧?……嗯等等我为什么会讲这个?你当时是想知道什么来着?哦,对,为什么一群人要到我这来吃饭?我给你说,你要是吃过这几个人做的菜你就懂了,我给你说那简直就是天理难容级别的难吃,难吃到我都怀疑如果没有外卖他们要怎么活下去……”

那时,小区门口多了个卖羊肉汤的铺子,外卖带走的那种,顾客去一趟,便可以拎回一包从凌晨五点开始熬的原汤,和一大口袋的羊肉羊杂。那老板时不时也会去买上一包,丢上一抓纸片薄的白萝卜,等煮到萝卜在汤上飘了一层,便和着蘸碟端上来——那阵子已经是十二月,H市阴冷着,出了空调房,就感觉人生都没了寄托,也就这锅汤硬撑着常先每天中午哆哆嗦嗦地走出室内,顶着一头的雪花,跨过几条街,去那老旧的小区蹭饭。

那种感觉真的很好。一群人围坐一桌,面前摆着一大锅放在便携灶台上的羊肉汤。窗外是冻得硬邦邦的空气,室内是咕噜噜冒着气的热汤。有时候,常先喝着热汤,听着老板唠唠叨叨地讲起话来,没有觉得烦躁,反倒是格外的安心。

 


老板说,退役后,他们一群人的目的各自不同,有人想找工作,有人想重回大学,学个技能,另谋生路,他选择了后者。为了方便,他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,就是这老旧建筑的一楼。

起初,他们几个人也是各自过各自的日子,偶尔周末聚上一聚,喝点小酒,怀念一下军队的往事。直到有一天,他刚打完篮球,满头汗和土地回家,还没想明白楼下怎么水汪汪的,一拧水龙头,听着水管卡拉卡拉响了半天,愣是一滴水都没出来,才发现是这老房子的水管炸了。他只好顶着一头汗去了附近方锐家,指望借个水,顺便蹭个晚饭。可到了之后,发现对方正抱着外卖啃着,房间一股子劣质油的味儿。

“吃什么垃圾外卖啊,方锐你还要不要命啊!你是不是没看最近的新闻,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碗里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一堆的东西?”

“那我吃什么?你还有大学食堂,我个创业狗连食堂都没有!”

“你自己做啊,做菜这种东西学两天就会了好不好,你野外生存的分不是挺高的吗?”

“那一样嘛?”方锐一拍桌,悲愤地说,“一句话,贝爷端出的料理黄少你敢吃吗?”

说敢,实在有点违背自己的良心。

为了证明做饭不是件这么惨烈的事,他挽起袖子,准备教这人点基本的生存技能,顺带还叫上了另一批弟兄,就当开个补习班。他想着,这种事,有点基本功后,他们总会自己摸索尝试,这样不就好了吗。

可后来,事实证明,厨艺这种东西还是需要天赋技能点的。常先概括了一下老板对那群人手艺的评价,大概就是:

点个火,像放火烧山一样。

倒个油,像要烧洗澡水一样。

往热油里下个菜,像用机关枪往锅里扫射一样。

端个成品出来,像是要吞煤自尽一样。

……

总而言之,在目睹了这种惨况后,老板说他终于败了,觉得自己要是再支持这群人下厨,不出两天,这楼就得原地爆炸。

于是,他随口说了句:靠靠靠,你们算是没救了,干脆到我家来吃算了!

然后,第二天中午,他应着敲门声拉开门,就看着一票人堵在他门口。这群人以方锐为首,表情都贼真诚,跟要求婚似的,就差手上捧束玫瑰了。

然后,朋友带朋友,同事拉同事,不知不觉,来这里吃饭的人越来越多,等到他意识到这形势有点奇怪时,已经有一群人熟络地称呼他为老板了。

 

“哦……”听到这里,常先已经有点意识恍惚,自己想自己的事儿去了,他感觉老板正等着自己的反应,便随便问了一个,“那之前你提过的那个教官呢?他现在还在军队吗?还是跟……”

常先没能说完。在他说前半句时,就感觉气氛猛地凝固了,像是一座冰山压在头顶,连方锐都收起了脸上的调侃劲。

糟了。常先惊慌地想,如果询问一个军人的现况,遇到这种僵局,那可能性最高的只有一种……

可是,常先转念一想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为什么他们之前讲起这人,却是这样一种轻松愉快的的语气?

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,老板突然自嘲地笑了笑。

“失踪了。”他说。

常先瞪大了眼睛。

“之前执行一个任务的时候,那家伙遇到对方的埋伏。等我们去救援的时候,已经找不到人了。现在两年过去了,也没有消息,估计没什么活着的可能了。”

常先也来不及思索之前的疑惑了,他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,但话都问出去了,他再怎么懊恼也无济于事,还是得想办法缓解下饭桌上的死寂。他还正搜肠刮肚想找出什么说辞,另一个人却开口了。

“怎么会?”

是那个黑衬衫。他似乎有些不解,皱起眉头,看着老板。

“鬼知道,反正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,虽然还没到判定死亡的两年时限,但大家也都认定他牺牲了。”老板说,“我们之前觉得,按那个人的身手,他肯定得留下什么线索,但最后,我们什么都没找到。不过我一直觉得是漏掉了什么东西,毕竟那人脑回路不拘一格,弄出什么千奇百怪的花样来都可能,但是……但是……”

“我知道他一定留下了什么。”老板低声说,语气平静到异常,“但我没找到。”

“……”

黑衬衫没接话。他的眉毛已经舒展开,恢复了最常见的无精打采,但看得出来,他似乎仍没想通。隔了半响,他清了清嗓子,再次开口,“那——”

“关你屁事。”老板突然冰冰冷冷地打断他,“闭嘴。”

 


这是常先在这里吃过的最安静的一顿饭。

不再有人说话,没人敢抬头交换个眼神,常先甚至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神经都因这压抑的氛围绷紧了。谁都能感受到,老板已经愤怒到了极点,他没动筷子,就那么埋着头,坐在饭桌上,只要一个动作,一点点火星,就能把整个房子炸上天。

就在常先觉得自己要窒息时,老板站了起来。

“不好意思。”他说,“你们吃,我就不在这坏气氛了。”

他说完,转身要离开,却撞在身后那人的身上,是不知何时走过去的黑衬衫。

“生气啊?”黑衬衫说,语气里竟带着笑意。

“滚!”老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。

“生气的话,打一架不就好了。”黑衬衫说,“我看你家那个后院挺合适的?”

这是有个后院,但由于院子全是前几任房主丢下的杂物,残破的盆盆罐罐,废弃的沙发和床垫,再加上肆虐后又枯萎的杂草,常先估计能站住脚的地方也就一两平方米,要是真打起来,恐怕得打出家具横飞的效果。

“看我们干嘛,大家吃啊。”黑衬衫说完,竟还冲一桌子呆住的食客摆摆手,“打架斗殴有什么好看——”

下一秒,常先张大了嘴,一声惊叫卡在了嗓子里,差点没噎死他。

老板直接一拳就冲着对方的脸招呼了过去。

 


最后,是方锐、张佳乐和郑轩扑上去,架住两个人的胳膊把他们拽开,才总算把一场可能要出人命的事件扼杀在了摇篮里。但在那之前,两人已经交手了好几个回合,招招稳准狠,半点情面都没留。现在,两人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,一个鼻血直淌,一个眼眶乌黑,常先根据方锐的指示去把毛巾浸了冷水,拿给两人。

“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啊!?”

“你才有毛病吧?”黑衬衫龇牙咧嘴地用毛巾捂着脸,“叫你打你就打?”

“我靠,我那不是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去你大爷!”老板说,他也正用毛巾捂着眼眶,“好吧我的错我的错!但你干嘛莫名其妙叫我跟你打架啊!”

“哥这不看你心情不好吗?”

“大哥,我可是当过兵的,你不怕我一拳揍死你!”

“哥这不活得好好的?看来你有点弱啊,怪不得被派去炊事班。”

“滚滚滚滚滚!”

“你们两个闭嘴!”张佳乐忍无可忍地吼道,转头又给常先说,“小常,能不能麻烦你去冰箱看看?如果有冰块的话拿点出来。”

常先答应着,进了厨房,四下环顾,想看冰箱在哪里。

那是个挺小的厨房,柴米酱醋油盐摞在储物柜上,你推我搡地拥挤着。虽有两个灶台,但若是两人同时作业,那定会互相碍手碍脚。其中一个灶上还放着口锅,锅里还剩着些煮鱼的汤料,不知道是没来得及洗,还是准备留着晚上吃。

最后,常先的视线停留在冰箱,和冰箱上挂的日历上。

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把日历挂在厨房里,而这日历也明显经受了挺久的油烟熏陶,边缘都有些泛黄。但吸引他注意力的,是上面的便利贴。

便利贴有八九张,分散地贴在日期下面,每个上面都鬼画符似的记着什么,是些很简单的汉字和数字,像是“又”,“共”,“巴”,“4”等等。常先凑上去,把那些卷角的便利贴抹平,挨个看过去,却完全没看懂。

更奇怪的是,日历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白板,上面贴满了同样的纸。一共十张,有八张放在左上角,两张别在右下角,也记着莫名其妙的记号。

这是什么……?常先皱起眉头,军队的暗号?

他发着呆,直到感觉有人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。他回头看,发现是老板。他还把毛巾捂在肿了的眼上,看上去有点滑稽。

“你找到了吗?我冰箱里塞的东西好像有点多,没找到的话我来吧?”老板问,“你在看什么?日历?哦,你是不是在想上面记得是什么?”

常先点了点头。

“其实也没记什么,就是有时不是有人会提意见说想吃什么吗?我就随手在上面记一记。之前军队里记账都这么简写的,要不要我帮你翻译一下?这个的意思是……”

常先听着老板解释,发现他火气竟是全消了,而且语气还有些轻快,像是卸下了好大一个担子,他一边解释,一边拉开冰箱下层的柜子,翻东翻西,取出个冰袋,哼着小调走了出去。

难不成打一架还真的有助于发泄?常先心情有点复杂。

 


三天后,常先在走进小区时,看见一个戴着红色的圣诞帽,上蹿下跳的熊孩子,他这才想起来,今晚就是平安夜了。只不过,这种节日,对于他一个正在疯狂加班,又没有女朋友的单身汉来说,还不如老板那一顿饭来得有实际意义。

而那天,他刚走进门,一如既往地想扑进温暖的空调房里,却被一股热辣辣的气味呛得咳了起来。

“咳,咳……什么东西?火锅??”

餐桌上一左一右放着两个便携式的灶台,各自顶着个一半红油一半白汤的锅。白锅那边还没沸腾,红油倒是早就咕噜咕噜冒起了泡,青色的花椒和鲜红的辣椒在里面起起伏伏。常先仅仅是看了一眼,就觉得舌头发麻。

而滔天的动静正从厨房里传出来。常先一边咳一边走过去,头一探,看见小小的厨房里热闹地挤了三个人:老板,方锐和郑轩。

老板看上去已经炸毛了。

“靠靠靠靠靠靠靠方锐你这是在剁饺子馅吗?我们是煮火锅好不好!你能不能切厚一点?……我说切厚一点不是说切牛排!我靠你信不信我把生肉糊你脸上啊!”

“郑轩停停停停!我给你那个削皮刀是白给了吗!你这样削皮会刮到手的!而且你切下来的部分为什么比吃的部分还多啊?”

“哎等下我怎么听到外面什么声音?刚才我不是叫你们开小火吗?我去你们别还没开吃就把汤煮干了——哎?小常?你什么时候来的?你先让让让让卧槽汤要扑出来了!”

常先默默地看着厨房里一片狼藉,想笑得不行,又只有憋着,忙侧身让老板冲出去把火关掉,又急匆匆地冲回来,刷刷两下,把厨房里添乱的两人扔出来,还顺带砰地一声关上了门。隔了不到半分钟,厨房的门又被拉开,老板探了个头出来。

“小常你能给我搭把手吗?”老板问,“我靠今天早上那个该死的老师突然说要加习题课,圣诞节补课你敢信吗!我现在准备菜有点来不及啊,不用干什么帮我切个菜就行了,今天算你免费一顿——”

常先还没来得及摆手推脱,说自己的厨艺也是毁灭世界的级别,就听到背后一人饶有兴致地接话了。

“什么免费一顿?”那个黑衬衫在他背后问。

那次打架后,这两人关系似乎还微妙地变好了点,偶尔互相调侃几句,让常先不由感叹,男人的友谊真是种莫名其妙的东西。

“你们今天怎么都来这么早?”老板一愣,“我今天没时间准备食材了,你们谁来帮个手?”

“可以免饭钱?那我来呗。”黑衬衫说着。

“你会做饭?”老板一脸直白的怀疑。

“怎么不会?而且不就切个菜吗?”

“看不出来啊?”

“这种东西是靠看出来的?”黑衬衫说,脱下了大衣,挽着袖子走进厨房,“你看脸吃饱饭的?”

 


那是个狭窄的厨房,本来,这老房子就挺小,能塞得下这么个资源齐全的厨房也不容易。一个人站在灶台前,后背都得抵在冰箱上,更别提两个大爷们挤在一起,还共用一个菜板,手拐子一抬,便撞在另一个的胸口上,转个身去拿个削皮刀,又踩到对方的脚上。两人磕磕碰碰,像两个刚学会交际舞的新人。但常先看着两人闹腾,总觉得生活的鲜活气息在里面。

“老板,打个商量成不?你能别拿满手的面粉往我身上蹭吗?”黑衬衣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。

“你倒是往边上挪点啊,我这搅个丸子都没地方弄!”

“怪我咯?你这地也太小了吧?”

“你是不是没住过学生宿舍啊?那才叫狭窄!”老板说着,又提出一个袋子,里面装着红汪汪的玩意,“你是不是切完了?那再帮我把这个肉取出来下,是腌好的牛肉……等等等等!”

老板一把抓住了已经要把右手伸进保鲜袋里的黑衬衫,反应之迅猛,让黑衬衫偏过头,一脸不知情地看向他。

“怎么了?”黑衬衫问,“不是这个?”

“不是,我记得你手上有伤?”老板说。

“伤?”

“之前看到过的,不在这只手?”老板说,“那左手呢?”

“……你说这个?”

常先望过去,觉得自己手指一阵抽疼。

完全看不出来是被什么伤到的。他左手的无名指和中指的指肚上各有两条细长的口子,结了疤,伤口边缘泛着红黑色,像是被一遍一遍划开的产物。光是看着,常先就觉得十指一阵钻心的疼。他不太能想象得出来,要对自己多不上心,才能伤成这个样子。

“卧槽,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?没感染吧?”老板说,“算了算了,你离那个红油远点,还有冬瓜没切,在冰箱里面放着的,你先去弄那个。哎不过等下,你先把你左手边那罐淀粉给我?”

“你事怎么这么多?哪个?”

“就那个就那个,算了我自己来——”老板说着,俯下身子,隔着那个黑衬衫,探着手去抓一个小的罐子,从常先的视角看,他就像是把头埋在了对方胸口一般,“话说你刀工不错啊?完全没有看出来啊,你之前——”

他说着,突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。

隔着黑衬衫的背,常先看不到发生了什么,只能看见黑衬衫微微垂下头,而老板探出去的手一僵,不仅没抓住那瓶子,还险些把它撞翻。

但下一秒,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,老板一手抓过那个瓶子,抽回身子,像是加载卡了卡的视频,继续流畅地播放下去。

“——做过饭吧?我之前真没看出来啊这就是真人不露相?冬瓜切好了帮我搅下丸子肉啊,顺带去把冰箱里的小黄鱼拿出来也成。”

 


“小常?”

在常先发愣地望着厨房方向的时候,方锐突然拿手在他脸前挥了挥。

“怎么了?”他问。

“啊?啊没什么。”常先说,“我就在想,厨房里那个人是谁啊?”

“那个人?”方锐说,也往厨房里望了眼,“那个人好像是我朋友的同事的同学带过来的。他怎么了吗?”

常先皱起眉头,一时不清楚该怎么概括在那人身上若隐若现的违和感。不知为什么,那瞬间,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一张半透明的玻璃纸后面,模模糊糊地看着眼前这群人。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迟到了的观众,看着舞台上高潮迭起,一个个伏笔被埋下又被解开,却连几个人之间的关系都理不清楚。

到底是怎么回事?常先想。

 


而很快,他就知道了。

 


那天,常先完成了最后一份稿件,抬手一看,手表的时针已经指着十一点的位置。他长长地叹了口气,想着今晚又得徒步走上两站路。报社压榨新人似乎是一种传统,他也没办法。

走出公司,他贴着大学的围墙,哀怨地一边听歌,一边拖着步子往家去。歌声开得挺大,导致背后一群学生挤挤攘攘着从他身边过去时,他才发现那群家伙的存在。

他们明显是喝了酒,走路摇摇晃晃,其中还有几个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,几乎是被两人架住,一路拖着前进。只是走在他们后面,常先就能闻到他们背后那股酒精外加呕吐物的气味,还能听到他们的对话,因为酒后的大舌头,他们的谈吐些含糊不清,但在冷清的街道上,还是能辨认个大概。

“飞叶子走不走?”

“飞毛啊,真TM没意思,溜冰都溜过了你还飞叶子?这差距你能忍?”

“哎哟没钱啊,老大你请我?”

“滚你大爷,你TM那女朋友不挺有钱的吗?你找她要去啊……”

常先从听到第一词开始,就猛地觉得背后一凉。

他认识的前辈中,有负责跟进明星吸毒案件的,那人在事后给他科普过那些行话。飞叶子是吸大麻,而溜冰是吸冰的代指。常先一开始还觉得自己听错了,但听着那几个学生越说越兴致勃勃,只觉得背后一层冷汗。

可这些都是学生啊!常先惊愕,大麻就先不说,他们是怎么弄到冰的?

难道之前那些传闻是真的?常先想着,却看着那些人拐进了学校附近的那个小区里,也就是他吃饭的那个老旧住宅区。他们勾肩搭背,跌跌撞撞地走进去,还肆无忌惮地大声叱骂,像是一群无药可救的醉鬼,根本就没留意到他们背后的常先掏出了手机,打开了录音,跟着走在了后面几米的地方。

难道说这里真有毒品贩子?常先背后直发麻,心中警铃大作,却被记者本能里的好奇驱使着跟着走了一小截,连小区都没进,就从门口望着他们,看着他们拐进老板对面的那栋楼里,才刹住脚,暂停了手中的录音,转身打算尽快远离这里。

然而他一转身,就对上一记重拳。

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的脸,便被一拳正中了脑袋,如同眼前爆开一阵刺目的白光,连疼痛都没感受到,就在那一瞬间晕了过去。 

等他再次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捆住,嘴上贴了块胶布,正倒在两栋楼中间狭小的缝隙间。一个大汉站在他面前,借着小区里模糊的灯光,正一边打着电话,一边翻他的随身包和外套。

“叶哥,我说人没必要留吧?哎哟您担心那么多干嘛。哎,那小崽子醒了,我先去处理了,您好生歇着咧。”他对着电话那头不耐烦地说着。

常先感觉自己的胃猛地缩了起来,像是被谁一个闷棍打中,一阵打心底起的恐惧让他脑内一片空白。他下意思地开始挣扎,却只能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半圈,那人注意到他的动静,冷笑一声,抛接着一个长方体的物品,几步踏到他面前。

“哎哟,意外收获醒了? ”大汉说,拉开他的钱包,从里面拿出他的记者证来,蹲下来,在他面前晃了晃,“记者?”

常先根本无法思考,他从未这么真切地嗅到过大难临头的味道,他感觉自己在颤抖,感觉牙关在打战,感觉全身血液都变成冷汗从后背渗出去,而他甚至无法克制住这些示弱般的举动。那人看他没有回答,突然一把攥着他的领子,轻轻松松将他举了起来。

“哪里得到的消息?”那人皱着眉头问。

常先疯狂地摇头。

“敢探究我们的底细还这么怂?”那人冷笑,“算了,我看也没什么问的必要,等会要给老板报告还麻烦,我估计你就是跟着那几个小鬼进来的。”

他已经无法思考什么能拯救他自己了,只能虚弱地点了点头。

“那就是个意外对吧?”那人说,“既然是意外,那就只能用另外一个意外来掩饰了。”

他说着,从身边摸出一把军刺来。

“再见了。”他说。

在军刺扎下来的瞬间,常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。

 


像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,奇怪的是,常先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疼痛,仿佛是死神降临的瞬间,他所有的感官便被夺走了,只留下一些奇怪的声音,电流的滋滋响,重物砸地的闷响,以及晚风中枯叶摩挲的轻响……或许这就是死前回忆倒带的声音?可倒带难道还需要插电不成?

他诧异着,但也没睁开眼,直到一双有些冰冷的手摸上他的动脉,常先才一个寒颤睁开眼。

他看见了老板。

老板就蹲在他面前,眉头皱得很紧,手指按在他脖子上的大动脉上。看到他睁开眼,才松了口气。

他竖起食指压在唇上,示意常先别说话,又大拇指和食指一捏,比了个OK的手势晃了晃,像是在询问他是否镇定下来。常先忙点头,老板这才伸手,撕掉他嘴上的胶带,顺带解开绑住他手脚的绳子,拎着那两条麻绳,走到了他旁边,俯身就开始捆什么。

常先这才看见,刚才那大汉就倒在他身边,一动不动。

“没死没死,放心,我可是守法的好公民。”在常先觉得这人死了的后一秒,老板轻声说,“帮我把他拖回去。小心点,注意周围有没有人。”

常先照做了,站起来时脚一软,却被老板给撑住了。对方从容不迫的态度让他心里的恐惧稍稍退下去点,被另一种疑惑替代了。他看向老板,他还穿着白天那件短款羽绒服,却明显有什么气场上的东西变了。

老板掏出钥匙,几乎是无声地推开门,连灯也没开。常先再也忍不住,开口想问,借着背后小区的路灯,却看见老板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转而掏出手机,用手掩住屏幕,似乎是拨通了一个电话。

常先听见一声轻微的“嘟”,电话看样子是接通了。

但不管是电话这头,还是那头,都没有人说话。常先诧异地看着老板在屏幕上轻轻敲打了起来,长长短短,短长长短,常先听了会,更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摩尔斯电码。顿时,之前那种恐惧又回来了。

他到底被卷入到什么事情里面了??

老板敲打着屏幕,对面时不时传来回应,而常先听了会,非常头疼地发现一个问题,那就是,即使是在使用摩尔斯电码,这老板也非常的……话唠。

老板你能停会吗!?给对面个敲完的机会好吗?!

常先颇感煎熬地听完老板与对面那人的对话,这才终于听老板长舒一口气,拍亮了灯,从茶几上抓起纸笔,在上面匆匆写下一小段话:

“麻烦你等会回避一下,之后再给你解释。”

 


那说是回避,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,都算是软禁。因为在老板领他进入一间房间,关上门离开后,常先就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反锁的响声,而且,刚才绑走那个男人时,老板还收走了他的手机,现在也没还给他。

这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,但常先屏住呼吸去听,在将近半个小时里,他竟什么声响都没听到。

他又发了会呆,等了会,终于有人推开了门。竟是一个漂亮到让常先有些走神的姑娘。

“不好意思啊,把你关在这里,但情况实在特殊。”那姑娘满脸歉意地说,放下手中两个冒着热气的碗,“我先自我介绍一下,我叫苏沐橙,你叫常先对吧?”

常先点头。

“我听少天说了,你们叫他老板对吧。你是被那边袭击了?没事吧,身体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?”

“啊我没事。”常先摇头,“倒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
“我就是来给你解释这个问题的啦。先拿着这个,老板准备的宵夜。”姑娘说,将碗搁到书桌上,转手递给他一碗,是碗热气腾腾的杂粮粥,“你是记者对吧?说不定大概能猜到一点?”

“你们……”常先犹豫了一下,“是缉毒的特警吧?”

常先刚才就想通了,如果这里有个贩毒的据点,他们就不可能只是单纯的退役军人,再加上刚才老板的突然出现,那只能说明:他们随时都在监视着这里的情况。

“恩,你说的也差不多。”姑娘说。她摁亮了手机屏幕,看了看,“我看看,还有三个小时,我大概和你讲讲吧。你想从什么地方开始听?”

“算了吧,从头讲吧。”她想了想,在常先回答前说,“这故事太复杂了,我从头解释吧。”

 


她说,这是一个警方追查了将近两年的犯罪集团。

不仅是贩毒,他们甚至是将手伸向了任何能牟取利益的阴暗面:高利贷,黄色业务,再加上网络诈骗,无奇不有。而同时,他们整个集团拥有惊人的纪律性,行事异常谨慎,甚至到了警方几乎无法找到任何漏洞的地步,就算找到了一角,也无法顺藤摸瓜,找到最后的BOSS。

半年前,他们好不容易再度确定了这群人在H市的四个据点,其中一个便是这里,在大学附近,专门对学生下手,从这群对社会防备心还不强的青年身上榨取利益。

警方这次没有直接出动,而是派了一群人,伪装成各种各样的身份,搬到了各个据点附近,等候着犯罪集团暴露最终BOSS的机会。

而对方的谨慎完全超过了他们的想象。

不说其他人,在老板搬到这里的第一天,他们便在装修人员离开后的家中发现了窃听器和隐藏摄像头,他们至今都不明白是哪里引起了这群人的怀疑——也许是他们身上军人天性自带的一种气场?

而为了不引起怀疑,老板甚至没法去处理这监控摄像头,只能任凭它敬职敬业地工作,在家里也不得不活得跟演戏似的,为了给其他人制造频繁拜访的理由,还编了那么一长串故事。不过,这故事中还是有很多真实的成分,譬如方锐他们毁灭天毁灭地的料理技术。

“所以,不好意思,我们很多事情都骗了你们。”苏沐橙有些抱歉地说,“我们也不想把你们卷进来,但实在没办法,没法告诉你们,而且你们的到来也让我们更好掩饰身份了。”

“没事没事。”常先忙摆手,紧张地四下环顾了圈,“那现在……那个还在工作吗?”

“哦,已经处理过了,现在他们那边收到的就只有暂停的图像了。”苏沐橙说,“不过这招只能用一次啦,等到白天到了他们就发现了。所以,我们的行动必须提前,可能要麻烦你在这待会了,我们没有怀疑你的意思,但这个机会对他们来说太难得了。”

 


讲到这里,苏沐橙停了停,端起碗,小口小口地喝着,似乎在酝酿下面的话。常先不知该干什么,也只有端起碗来。那粥热乎乎的,常先喝下去,才发现自己内脏还停留在刚才的恐惧里,冰冷地瑟缩成一团,这一口粥下去,他才终于感到如释重负。

“他给你讲过他为什么会做饭吗?”苏沐橙突然问。

“讲过,是因为一个教官叫他去炊事班来着?”常先说。

“对,但他应该没给你讲为什么那个教官会这么做吧。”苏沐橙说。

“对啊,为什么?”常先问。

“其实是当时有个情报,说是有一家饭店,厨房把装白粉和面粉的袋子混在一起,当毒品贩子的货物寄存点。”苏沐橙说,“当时上面要求一个人潜入进去当卧底。可那厨房招募第一关考验墩子手法,去的人全被淘汰了。结果,教官也没办法,只好抓人去紧急培训厨艺。刚好你们老板因为鼻子特别灵而出名,那个教官就相中他了,硬是把他给塞到炊事班,还因为这事情打了好几架。这种故事不好当着贩毒者的面讲吧?”

“那……那最后任务成功吗?”

“还算成功吧?”苏沐橙说,“中途出了点小意外,你们老板他被砍了一刀,你看见过他手臂上那道伤疤吧,就是当时落下的。最后还是那个教官把他救出来的。”

常先沉默了一会。

“怎么了?”苏沐橙问。

“我就突然觉得……”常先说,“之前认为那个教官很胡来,但其实每件事都很有他自己的理由啊。”

这回,轮到苏沐橙沉默了。

“对啊。”她突然笑了,“他做什么都是有他的理由的。”

“你知道吗?……恩这个你可能真不知道。”过了会,苏沐橙说,“那个教官,就是经常和你们一起吃饭的那个人,据说上次和黄老板打了一架来着?”

“啊?”

常先一愣,差点把手上的粥打翻。

“那个人不是失踪了吗?”他难以置信地叫道。

“你知道啊?”她说。“之前是那样没错,我们几乎都认为他已经死了。结果,他大概在一个月前,突然出现了。”

“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,当时我在外地。听老板他们说,那次他们也是聚在这里吃饭,吃着吃着,那人就走进来,问这里是不是能吃饭。”苏沐橙垂下了眼睛,“那时,在场的人全都傻了。可他又很小心地比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,大家也不明白他的意思,也只有顺着他来。”

“为什么?他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“目前还不清楚。”她说,“不过,以我们的猜测,他现在应该是那个贩毒集团的一份子。”

“……”转折太多,常先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,他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那有些沮丧的姑娘,却因为完全不了解情况,不知对方到底是在为什么而难过。

“我们不知道他失踪的那两年发生了什么。”苏沐橙说,“但我们知道,他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。”

“那他为什么还要装出那个样子?”

“应该是被监视了。”苏沐橙说,“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入到那个集团内部的,但要一个曾经的军人博得对方的信任,肯定不简单,更别说冒险跟老板他们接近。只怕那边会更严厉地监控这边的情况吧?”

“而且,我们调查过,很多和他一起出现在这里的人身份都不干净。”苏沐橙顿了顿,继续说,“可能是监视他的人。我想他也知道,所以才几乎不说,也不做任何暴露他身份的事情,除了——”

“什么?”常先忙问。

“你看过老板厨房里的日历吗?”

“那个上面贴满便签条的?”

“对,就那个。他怎么给你解释的?说那是准备的菜单?”

“差不多。”

“才不是呢。”苏沐橙笑笑,但眉头却还皱在一起,“那是那个人每天留下的讯息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你肯定没注意到,都是些很小的东西,比如掉在地上的纸条碎片,写在钱上的暗号之啊,还有藏在烟头里的小纸团之类的。每次吃完饭,为了找他留下的线索,老板都得大扫除一遍,每天都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惊喜。”她说,“不过,你没注意到很正常啦。他们吃饭时很吵对吧?那都是为了吸引监视他的人的注意力才特意搞出来的。”

“你是觉得很奇怪?”苏沐橙歪了歪脑袋,看着常先一脸疑惑,补充说,“上面都写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吧?但之前那两个就靠这些奇怪的暗号交流过,托他的福,每天都能追踪到一些线索。恩……对了,你之前来这吃饭的时候,听到过他们讲老板在碗底写‘大傻逼’的故事了吗?”

“听到过,那故事……又怎么了吗?”常先已经不太能跟上这揭秘的节奏了。

“那不是讲的玩的啦。”苏沐橙说,“之前,有一阵子,也不知道那人那边出了什么情况,他好像没办法写纸条,就改在吃饭时,偷偷地在饭碗底下写,但可能是怕老板没发现吧,他连着写了好几次同样的内容。当时老板他心疼得要死,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对方自己收到信息了。我们讨论了好半天,才想起老板之前干的蠢事,所以才会刻意在饭桌上提起那个故事的。”

“心疼得要死?为什么……啊。”

常先才问出口,突然想起了黑衬衫手指上那几道伤口,不深,却像是直接割在一个人的心口。对啊,没有纸笔的话,他要拿什么写下信息,才最为方便?

“时间快差不多了,我也要出去准备了,你还有什么问题吗?”苏沐橙抬手看了看表。

“没了。”常先摇了摇头。

苏沐橙歪头看着他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其实我之前挺怀疑你的。”苏沐橙说,“还担心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,故意装作被袭击,倒在那里,为了混入我们,还想着来试探你会不会给那边通风报信。不过,我现在觉得你应该只是被卷入啦,因为你刚才很心疼他们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那就只有拜托你在这里等一会了,因为我们已经惊动了那边,所以今天不得不行动了。”苏沐橙说,“很抱歉手机不能给你,不过你可以看看书。”

 


常先坐在那里,手里捧着本随手从老板的书架上取下来的书,他翻开几次,却又合上,最后,却连书的标题是什么都没读进去。

太奇怪了……太奇怪了。他揉着太阳穴,回想起在这个屋子里看到的所有点点滴滴,那些饭桌上的喧闹,那些含沙射影的对话,以及那些隐藏在层层面具和伪装下,挣扎着要破冰而出的情感。一经苏沐橙点破,它们看上去都是明晃晃的线索,可在之前,常先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思考过。

他觉得有些头疼,今晚所受的刺激,外加过大的情报量,让他不太舒服。他站起来,拉开窗帘,想透透气,却在拉开窗户的一瞬间,被迎面而来的雪花扑了一脸。

下雪了。

这是H市今年第一次下雪。

这雪来得突兀又猛烈,常先不知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但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,竟在所有的事物上都薄薄地笼上了一层白绒绒的雪花,常先看向不远处的路灯,在那浑浊的灯光下,飞雪就像一群一闪而过的萤火虫,无穷无尽地呼啸着飞过。

而同时,他看见几个穿着单薄的黑影,从这房子里,朝着对面那栋房子慢慢地走去。

是老板他们开始行动了?

常先感到心像是被一根细线拽着往上提,却又知道自己无能为力,只能趴在窗户上,看着那群人打着复杂的手势,分散开,潜入了那栋建筑中。然后,常先所能见到的,又只剩下漫天的大雪。

千万别出事啊。他心里如此地为他们祈祷。

 


时间过了挺久。

常先是被冷醒的。

他发现自己在窗台前睡着了,就趴在窗沿上,导轨的凸起硌得他整只手臂都快失去知觉了,而窗户还开着,雪花全落进他脖子里了,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似乎都被冻成了个冰球。

“嘶……”

他倒吸着凉气,忙抖掉脖子里的雪,看了看时间,却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。他一瘸一拐地站起来,想合上窗户,却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,很微弱,应该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。

“闪开!!!”

常先反应了半秒,才想起那是黑衬衫的声音。

常先从未听过他如此失态的吼声,让他心脏猛得一缩。而他还没来得及感到惶恐,就又听到了一声枪声。

然后,一切又归于平静,仿佛刚才那点动静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觉。

怎么回事?

常先慌张地推开窗户,将头探出窗外,恐慌地望向对面那栋建筑,可他依旧只能看到满目的黑暗与面前纷纷扬扬的大雪。不知何时,小区的路灯全部熄灭了,黑暗浓厚得像是一堵墙,伸手就能摸到它们沉重的实体。

常先退了一步,脑内糟糕的预想让他几乎站不住。

 


十分钟后,常先听到房子大门被撞开的声音,连带着几个人焦躁的呼喊与叱骂。常先只觉得心凉了半截。

是谁出事了?

在他发愣的期间,一人拧开他所在房间的门,跌跌撞撞地冲进来。是老板,他的右臂上沾满了血迹,紧紧咬着牙关,满脸苍白。常先感觉自己仿佛被无视了,只见他扑到床下,拽出一个十字标识的箱子,转身又冲了出去。

“妈的!”常先听着客厅有人近乎狂躁地咆哮,是张佳乐,“我管他下不下雪!方士谦你五分钟内必须过来!”

“不行,不能再拖了,可能伤到主动脉了。”郑轩焦躁地说,“得赶紧止血!”

“我说你们冷静点行不?”黑衬衫说,声音有些沙哑,带着些脚不着地的飘忽,“哥……”

“你TM给我闭嘴!”老板暴怒地吼道。

常先再也忍不住,冲出了房间。

而在跨入客厅的一瞬间,那股浓郁的血腥味让他大脑当即死机。

他看到了浑身是血的黑衬衫。

他靠在客厅的墙上,面色惨白得可以和墙壁融为一体,而他左手臂上,靠近胸口的位置,已是一片血肉模糊,鲜血从伤口里汩汩流出,甚至染红了一小片墙面。一个人跪在他面前,在医疗包里疯狂地翻找,几乎要将整个箱子倾倒过来。

——是老板。

“少天,”黑衬衫低声叫道,“冷静点。”

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,你闭嘴。”老板的声音都在抖,仿佛受伤的是他而不是面前那人。他噼里啪啦地把一堆器材放在手边,却抖得差点碰翻整个盒子。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停下手,狠狠地在脸上揉了一把,力气之大,像是要把整张脸皮都给搓下来。

“少天。”黑衬衫再次唤他。

“嗯?”

“别急啊,”黑衬衫说,“你是我带出来的,这点事都搞不定?”

老板狠狠咬住嘴唇,摁住额头,长长地呼吸了一口。但他似乎终于缓过了神,再次去拿医疗的器材,然后,蹲在那人面前,往自己手上套医用手套。

“苏妹子你来帮我一把,方锐你去盯着外面,看看还有没逃跑的。郑轩你去找车,撬锁都行反正你给我弄一辆过来!”他哑着嗓子说,语气里全是强撑出的镇定,“没有麻醉……老叶你……”

“来吧。勇士。”黑衬衫竟然还笑得出来。

 


老板背对着常先,这让常先看不清他的表情。他单膝跪在黑衬衫面前,取出止血带来,扎在对方大臂上,又拿出圆头剪刀,埋头剪开早已被血水浸泡透了的衣服,接着转头给镊子消毒。常先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安静的样子。汗水混着雪水从他的鬓角淌下,剪刀咔嚓咔嚓地响着,风雪推搡着窗户,哐啷乱响,而黑衬衫因疼痛皱着眉头,脸色惨白,呼吸沉重得像是喉头压了块铁板。但他一直看着老板,看着他将伤口处的异物取出,又转身拿起绷带,一圈圈地缠在伤口处,再尖锐的疼痛,也没让他移开视线。

他总是这样看向他。在那些闹腾的饭局上,在不经意的交流间,在所有监控不到的间隙里。那神情温柔而坚定,隔着复杂的伪装,像是透过一层薄冰的阳光,没有被削弱,反倒被聚焦在一点上,刺得人眼眶发痛……常先恍惚地回想,为什么他之前就没有读出里面的意义来呢?

不知过了多久,伴着“叮”一声轻响,老板放下了手中的剪刀,长长地吐了一口气,摘下了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套,丢到一旁。

“老……老叶?”老板轻声问。

“恩?”黑衬衫轻轻应了声。

“感觉怎么样?”老板说。

“三八式打胳膊上,还要不了哥的命。”黑衬衫说,“哥没事。”

他的语气没有往日开玩笑的调侃,反倒像是郑重地做出了承诺。老板听了,终于松了口气,近乎脱力地靠在墙上,又拿袖子抹了把脸,把脸上溅上的血迹,汗水,雪水,又或是其他的液体给擦去。隔了会,他眉头塌下来,摇着头,却是突然笑起来,笑得难看极了。

“我们之前一直以为你死了。”老板说,“那个区域我们至少搜寻了八遍,但什么线索都找不到,连根头发丝都找不到,最后我就看着联盟放弃了对你的搜查。那天你突然跑到门口的时候我们全部都吓呆了,我都以为房主说的这小区容易闹鬼是真的了。结果你居然还一屁股坐下开吃了……老叶你到底知不知道客气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?”

“少天。”

“我知道你肯定留了什么线索在那里,就算当时情况再怎么混乱以你的身手留下点字还不是轻松。但你可能不知道,后来有个家伙为了销毁贩毒的证据,回来把整个工厂给炸毁了,我们到那里的时候整个场子都是一片废墟了,还有一群胆子肥得要死的小屁孩在那里玩寻宝,可能你留下的线索都被那群死兔崽子当成藏宝图给抓走了……”老板说着,又揉了把太阳穴,“然后你到底是怎么混进去的?而且说起来老叶你混得也太差了点吧?被监控那么严实说明人家根本就不相信你啊,还好意思说我伪装技能不过关……”

“少天。”黑衬衫再次唤他。

“说起来我真没想到这厨艺的技能还能再派上用场……上次去那个餐馆卧底缉毒我就受够油烟味了,结果你又搞出这一茬。”不知为什么,老板像是完全听不到黑衬衫的呼唤,自顾自地往下讲,而且语速越来越快,颤抖越来越严重,“靠……结果你……要是被王杰希他们知道我给你做了将近一个月的饭,他们绝逼能笑我笑大半年,你就不能找个其他的理由来这里吗?每天想菜谱简直就是要死好不好?而且你每天留线索的方式能不能正常点?都是什么鬼地方?有次你还把字条戳在烟屁股里这谁找得到?要不是你留下玩意上面都有股烟味我真找不到……”

“少天。”

“你能不能让我说完?我都憋了一个月了再不说我真要憋死了,你觉得让我憋着不说话很轻松吗很轻松吗??说真的我感觉我都至少折寿了五年了——”

可黑衬衫还是再次打断了他的话。

“少天,别说了。”黑衬衫笑了笑,“以后机会多的是——”

“谁跟你以后啊。”

老板这话说得冰冰冷冷,像是憋了半辈子的火气。瞬间,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冻结了,横亘在两人之间。常先正心凉,却见两人冷漠地对视了半天,竟一前一后笑了起来。

“那就可惜了,我还打算再蹭会饭呢。”黑衬衫说,“哎,真不考虑包养下哥?”

“滚滚滚滚你都吃了一个月了!”老板说,“要蹭也是我蹭好不好!”

“行。”黑衬衫爽快地说,“我煮饭你做菜,成交。”

“毛线啊!”

“张口闭口还是这几句,你上大学就没学点文化?”

“靠靠靠我哪有时间认真上那个课,每天晚上都盯梢你们那群人,上课的时候只有补觉啊!”老板嚷嚷,“我觉得这一学期下来,我脸都被胳膊压肿了!”

“要打瘦脸针别找我,找肖时钦报销去。”

“滚滚滚谁要打瘦脸针!!”

“……”

常先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这两人突变的画风搞得心力衰竭,却又看到两人吵着吵着,又逐渐安静下来。老板他吸了吸鼻子,把自己从墙上撑起来,皱着脸看着黑衬衫,像是在确定什么,最后,如同放弃了什么般,他狠狠抓了把自己的头发,颤抖着呼出一口气,将头缓缓埋向了黑衬衫没受伤的肩膀。

而下一秒,黑衬衫就揽过他的背,将人按进了他的怀里。

“好了好了,我回来了。”

黑衬衫轻轻拍着老板的背,说。

 


那已经是春天了。

常先一直埋头于各式各样的新闻报告,在稿子上写“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”,写了一遍又一遍,却没写出半点春天到来的实感,直到他一天晚上睡觉,窗户忘了关,大晚上被三只蚊子循环轰炸。这下,在翻箱倒柜找灭蚊药片时,常先才总算觉得,春天是到了。

而这两个月内,常先再没去过老板的家。

他们的任务已经结束,再加上张佳乐和郑轩在任务结束后就回到了他们原本所属的分部,老板午饭和晚饭时间又都待在医院,陪谁自然不用说。没人做饭,也没人一起吃,这饭局自然是没了。常先再怎么念念不忘,也只有告诉自己,和那群人的缘分,到此也就完了。

可有一天,他穿近路,走过那熟悉的小区,刚好撞见了推门出来的老板。他拖着个破破烂烂的沙发,正不尴不尬地卡在防盗门口死活扯不出来,他似乎是准备动用暴力,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。

“老板?”常先忙上去帮忙。

“哎?小常?”老板一愣,随即笑起来,“好久不见啊!话说你怎么还叫我老板?”

“叫习惯了吧?”常先说,“老板你是要搬家吗?”

“啊?没有啊没有啊。”老板连摆手,“我在整理那个后院子,你还有印象吧?就那个古董堆了两米高的院子,真的是,不整理不知道,一整理吓一跳,真的是里面啥玩意都有……”

老板说,他本来是没那个闲情逸致去收拾那个后院的,但哪知道,前几天,听说叶修出院,在外地开会的苏沐橙隔天就跑了来——她不是一个人来的,而是伴着一大堆的快递包裹一起来的。里面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具,像是储物柜,可拆式鞋架,各种大小的花盆,外带花样百出的花种子和几麻袋的栽培土,说是要加强这屋子的生活气息。

那些快递严重地危害到了两人的生存空间,被逼无奈,老板说他只有开始打扫后院,为了给人腾点空间出来。

这么一通话说完,别说沙发了,连个双人床都能给取出来了。常先正绞尽脑汁想找个借口溜走,倒是老板自己抬手看了看表,说哎哟我怎么说了那么久,我东西还没搬完呢我回去看看。

他说完,便转头回去了。

常先也打算离开,在经过后院时,隔着栏杆上枯藤间的缝隙,看见黑衬衫正蹲在院子里,嘴里叼着烟,右手拿着袋种子,正打量着上面的字。

听方锐那边说,按理说,他还不到该出院的时候。大量失血,外加子弹造成的大臂骨折和神经损伤,都足够让他在医院里躺到发霉。可最后,他被护士们好言好语地送出来的,因为和他同病房的人联名上书,请求医院还给他们一个安静的环境,抱怨经常窝在他身边不走的那个男人实在太吵了。

“我刚才在外面遇到小常了,说了几句。恩?没东西了?我丢完了吧?话说这到底是堆了几代人的垃圾破烂啊!刚才有个老爷爷给我说,这些玩意再隔了十年半载就能当古董卖了!”老板从后门走了出去,而常先就看到黑衬衫以迅雷掩耳之势将烟头戳灭在地上,还给藏到了一个花瓶后面,“老叶你在看什么……等下你刚才是不是又趁我不在抽烟了!”

“你这狗鼻子……沐橙买的种子。”黑衬衫说,“看,韭菜种子。”

“靠靠靠你又错开话题,等会跟你算账!话说我都还没看,为什么会有韭菜种子?沐橙都买的是什么玩意?这都有三十多包了吧?我看看,太阳花,白晶菊,鼠尾草,三色堇,石竹,薄荷……卧槽还真有韭菜?还有包心菜和胡萝卜?苏沐橙是想我们搞个菜园子吗?不过我觉得种点薄荷和藿香不错,做菜的时候可以加一点。还有这坨球是个什么玩意,这须是根吗?我看看这是从哪个箱子里扒拉出来的……恩?简介上写的铃兰?这个要怎么种?算了我问你干嘛你知道就有鬼了……”

他一边说着,一边从院子的角落里把之前收到的那袋营养土拖出来,解开带子,一铲一铲地往花盆里装土,时不时还抓起快递里附赠的说明书,皱着眉头读一读。但这些说明书好像反倒让他更困惑了,他拆开种子的包装,不知道该怎么处理。

“要不要我帮忙?”黑衬衫说。

“滚滚滚滚,”老板说,“你个病人走远点。”

“那成,农民伯伯辛苦了。”黑衬衫也不客气,挺严肃地说。

“去你大爷的!”老板龇牙咧嘴地说。

那天挺暖和,常先也只套了件薄薄的外套。而老板忙了会,便出了一头的汗。他拍掉手上的土,将身上的T恤挂到一旁,又蹲下去。面朝土壤背朝天,赤着胳膊裸着背,手里握着个小小的铲子,在土堆上拍拍打打,看着还真有点农民的乡间气息。

——如果除去他背后那道伤疤的话

那是一道横跨了他整个背部的伤疤,从右肩膀,一路蜿蜒到腰际,在越发刺目的阳光里,惨白惨白的,就像刺破血肉而出的骨头。

黑衬衫也看见了,而看他的表情,他并不知道这道伤疤的来历。

“老叶老叶,再随便给我一包种子。”老板说。

“……”

“人呢人呢人呢?”老板回头,“你干嘛呢?又看见什么神奇的种子了?”

“什么时候伤的?”黑衬衫问。

“什么?哦卧槽……那个啊。”那语气有些过于严厉了,老板一愣,仿佛突然反应过来,慌不迭地开始解释起来,“额……是在你失踪的时候,看着是挺吓人的但其实当时也没怎么样,我就在军区医院待了不到半个月!而且半点后遗症都没有……等下我解释这个干嘛?我解释个毛啊!老叶你受的伤多了去了我瞒你一个怎么了?你都还没给我解释你另外一边肩膀那道疤是怎么回事好——”

黑衬衫没说话

他在对方说话时,朝前走了几步,然后跪下去,将唇贴在那些伤口上,一路亲吻下去。

他的动作很慢,也很柔和,像是在用手指摩挲一片泛黄的旧时光——一段他错过了的时光。

而老板看上去整个人都懵透了,嘴张了张,半个音都没嚷出来。他手里握着的铲子滑下去,倒插在土里,而手里捏着的种子也散了一地。他似乎下意识还想去捞,但却被身后那人一把反握住了手,紧紧锁在了怀中。

那感觉就像是回到小学,看到电影里男女演员深情地接吻,常先竟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烧起来。他就那么呆呆地看了好几秒,猛然醒悟后,忙退后几步,从两人的隐私里跑开了。

 


一年后。

常先接到了一份调任通知。

他用一周的时间去和朋友们告别,吃饭,喝酒,倾诉衷肠。等到临走前的第三天,他拿起那张已经被划干净了的名单,想着有没有漏掉谁时,一不留神,被纸的边缘在手指上割了道长长的口子。血淌在纸上,晕开一片抽象的图案,常先突然想起了黑衬衫手指上的伤口,想起了他又很久没见过老板了。

上次见,还是在晚间打折扣的超市里,常先想买些速冻食品以解深夜饿肚子之苦。拎着篮子四下晃悠,却看见老板和黑衬衫两人并排站在蔬菜架前,前者百般不乐意,后者一脸调侃,最后,黑衬衫也不说话,就撑在推车的把手上,头搭在臂弯里,偏头看着老板纠结来纠结去,眼神里是简单的温柔。

气氛有点诡异,常先纠结了下,没上前打招呼。

想到这里,常先抛下正在微波炉里加热的外卖,立马去了那个小区。

而他差点没认出来那栋房子。

那曾今荒废的后院被紫亚兰瀑布般的花叶包围住,在晚春的风里,摇摆着像是澎湃的波涛,下一秒就要朝他扑来。他朝门口走去,正构思着说辞,却看见门虚掩着。他敲了敲门,可回答他的,竟是一个陌生的声音。

“谁啊?”

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走到门口,也挺惊讶地看着他。

“哎?”常先一愣,这人看上去坦坦荡荡,倒不像是非法入侵私宅的小偷,“您是?那个,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呢?”

“你说那个话特别多的小子?”那人说,“前几天搬走了。我是房主的儿子,过来看看房子的情况。”

“搬走了?”常先惊讶地说。

“你不知道?好像说是找到什么新工作,在B市那边,就搬走了。和他一起住的那个人也跟着一起走了。”那人说,“你是他的朋友吗?”

那人虽这么询问,语气里却分明有点不相信,毕竟,哪有朋友连兄弟搬家了都毫不知情。常先也只好说:“算不上,就是之前经常来这吃饭。今天顺路过来看看。”

“这个事情我听说过,他做饭挺好吃的?我还一直想尝尝看,不过是没机会了。”那人说,“哦,对了,你是这里人对吧?其实他留下了挺多的花盆,说是交给我们照顾了。但我住的地方挺远,搬过去太麻烦,也没时间过来。你想要的话,可以搬点走?”

“我也马上要搬走了。”常先表示爱莫能助。

“是吗?那可惜了。”那人说,“他还养的挺多的,那我问问邻居吧,看有没有谁想接手的。”

“我有个同事挺喜欢花的,要不我叫他来?”常先说。

“行啊。”那人说,“哎对了,你进来吧,别站门口。”

那人拉开门,让常先走了进去。的确,那房子被搬了个半空,书柜空空荡荡,小摆件也消失得一干二净,餐桌和茶几上落了层薄薄的灰尘,看上去,已经有一小阵子没人住过了。

“喏。”那人说,“你看那后院,我刚回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,以为走错房子了。把那堆杂物打扫干净还是挺不容易的。”

常先望过去,看到一间整整齐齐的小院,绿叶繁花一层摞一层,蓬松地盖满了整个院落。靠外面的,是长势几乎猖狂的各类花,靠里的,是才窜苗的葱,青葱的薄荷,外加还未成熟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小青椒,风一吹,抖得比叶片还欢。

“要是就这么放着,还真有点可惜啊。”那人看着眼前这幕,感叹道,“小伙子,你认不认识什么想在这附近租房子的?找个人赶快接手,说不定这些花还能活一会——”

常先没听进去,他看着那小院子的中央,有些愣神。

那里放着一张可折叠的桌子,面对面,还摆着两张饱经风吹雨淋的小椅子。上面早落了五颜六色的花叶,而在桌子的中央,一个瓷盆里养着一株铃兰。它正盛开着,一小串铃铛般的花骨朵柔顺地垂下来,光洁得像是玉坠子,捋一把,就能听到它们叮铃碰撞的声音。

“铃兰啊?我老婆之前也养过这个,但这玩意老容易死了。”房东儿子挠挠头,“之前她还不服气,试了几次。但这花语不是‘幸福归来’吗,这么死来死去,怎么都有种幸福回不来的感觉吧?然后我老婆就放弃了……”

 


“咸了咸了咸了!老叶你是不是把家里的盐罐子扣进来了啊!”

“这肉炒久了,有点老。”

“老叶我之前就想吐槽了,你是不是不会挑番茄?这炒出来都不好吃啊,没味,差评!”

“这黑乎乎的是什么东西?……炒三文鱼?少天你什么时候加入黑暗料理帮派了?”

“卧槽你这个人怎么毛病这么多!嫌弃就别吃——干嘛干嘛!你不是嫌不好吃吗?把肉还给我!”

“啧,嫌弃就自己做去。”

“靠靠靠老叶你能不能多走两步?老缩在家里你不嫌发霉吗?今天难得下个雨天气那么好你不能走出来吃顿饭吗?”

“你一定要一边养肥自己一边喂蚊子吗?你把自己当猪养呢?”

“蚊子咬的不都是我吗你抱怨什么?”

“心疼啊。”

“……滚滚滚!少说废话出来吃!”

 


常先看着这个小小的院子,却像是听见了两人针锋相对的话语。他们面对面坐在这张小小的桌子上,面对五花八门的菜肴——清蒸的鲈鱼,凉拌的茄子,油煎的大虾,烂肉炒的藕片,咖喱炖的牛腩,偶尔加上些稀奇古怪的黑暗料理,吵得不可开交,又眉飞色舞。他们头顶,太阳升起了又落下,夜幕降临了又离去,但有的东西,回来了,便也不离开了。

 





幸福归来,常先念着这四个字想,真好啊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

END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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